昔日舞曲

现在我在上空俯视往昔的县城，觉得它是一个凶险的机关。农民往往因为购买必要的生产物资和生活物资而进城，因此带着积蓄很久并不算少的现金。他们随着中巴车来到城郊停车场，有几个小偷等着他们。而在他们走进通往城中心的巷道时，会被成伙坐着的算命先生及各路跳楼甩卖十元三样的呼喊蛊惑，最要命的是一种叫猜红点的骗局。总会有一个人蹲在路边，面前放着三张黑白两面的圆纸片，其中一张白面的中心点着红点。他将圆纸片翻过去后，开始吆喝，谁押中红点那张，押一返二。总会有一个托儿在农民将信将疑的眼神中，口出粗言，孤零零地在某张纸片上押上三四百元。设局人面露难色，托儿便用手死死压住那张牌，“休要换了。”设局人无奈翻开三张纸片，托儿果然中奖，三四百变成七八百。

此后，托儿便像领路的上帝，将那几位农民带进去。在设局人来回调换纸片后，他死死压住某张，不停加码，而设局人不停告饶，那些农民便一窝蜂跟着押进去。这样托儿和设局人便能在某个私下的角落分掉农民的投资。我有次看报，还知道有一位农民摸奖将极大积蓄摸了个精光。

我总是记得一位小偷。在那即使是艳阳天地上也充满泥泞的停车场，他西装革履，穿着皮鞋，像散漫的骑士倚靠在某处。而且他长得极好。他不喜欢说话，眼神茫然。只有当中巴车像只老母猪哼叫着滚进这烂泥塘时，他才像专注的工程师，迎过去。他的眼神既无善意也无恶意，动物一样平静。在农民因为旅程终于结束而着急下来时，他向上挤去。后来，每个人的经验都得到成长，有人将钱塞进鞋底，有的则缝进内裤，碰到这样一个长着古希腊雕塑式面庞的王子时，都将身躯缩得紧紧的。像少女面对不怀好意的男人。

我在派出所见过他一次。很难想象，这样一张静默的脸庞会挤出极为谄媚的笑。他的眼神、牙齿、一切举动，都像远方的姑妈，忙上忙下。几乎所有进派出所的人都这样。他们要么叫你叫哥，要么叫你叫叔。偶尔，仅仅为着参观这么一个人，我会专门去一趟停车场。他长着永生的面庞，穿着永生的西服，永远专注于来往的车辆，蓄势待发。县城凝滞的生活使时光永恒。

如今我在异地多年，想他有四十多岁。不多久他就五十多岁六十多岁，他还在不在那涂满污泥的停车场？会不会白发苍苍臭名远扬但仍然西装革履，还在那里苟延残喘？我知道的多数事实是金盆洗手。少数的去了刑场。

这应该是一位懂得计算的人物。他所从事的恶行在法律上有一个固定的惩罚，他不会逾越天条，将自己弄进农场关个十年八年，更不会让自己被人民处决。他可能一天法也没学，但逐渐知道分寸。我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无君无父的孤儿，像只飘萍在这世间飘荡。也许有一天他独处黄昏，会极其无聊。会对这营生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。但是这营生就像一份在公安局打字或者一份在税务局看门的工作，深深地吞吸着他。每个人都需要一项工作将自己稳定住。工作可以称之为家乡。

我看过一些小偷的电影，很奇怪他们都长着优雅瘦削的面容，总是西装革履。可能西服适合于遮挡，也可能是因为要向作案对象作出解释，你看，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。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面子。很少会听说，一个小偷出了号子后，会有人迎接。而且根据一些传闻，小偷和强奸犯在号子里会让人不齿。一个孤零零、无所依靠的小偷可能需要这样一套衣装来走进社会，尽管社会永远与他们隔离。这是他执拗的尊严。这尊严甚至用力过猛。因为在县城，极少有人穿得这么齐整。

他们很少成为谈资，人们除开要保护钱包，很少对他们的出没在意。有一天，当他们失踪，在喜欢议论事物的县城，也一定是无意义的失踪，不值得大惊小怪。就像一片废纸被雨水冲入下水道。他们比不得抢劫杀人者来得让世人惊愕。

前些日，一位来自远方的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一个人杀人越货，罪大恶极，因为某个细节处理不当，被警方捕到行踪。他仓促跑到一个隐秘的朋友那里。我们可以设想警方的追捕力度，就像在各条路线悬起巨爪，也可以设想那仓皇之人，如鼠四窜，最终所投奔的人一定是最不可能出卖他的人。他在那里深居简出，直到稍觉平安，才敢辞行。哥们儿给他买好车票，让他趁夜出行，可是等他赶到停车场，便被布控的警方抓获。

这位朋友说，案犯极快地交代了所有罪行，唯一关心是谁举告了他，直到被押进刑场，他还在转头问这个问题。这让警察们很纠结。如果告诉他，会违反规矩；如果不告诉，又显得不人道。他毕竟是将死之人。最终没有人告诉他，他一直走向行刑处，走过某处——就像有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——他才像被狠敲了一棍的驴，沉浸进死亡的悲哀中，双腿发软、全身筛糠，像一滩泥一样软了，需要别人拖过去。

我在想，有可能是为了抵挡死亡的恐惧，他才一直纠缠于这个问题，他可能早就知道答案。也有可能是知道答案，而不敢相信。

我们一生会看到很多贴着标签与概念的报道。我们宣判了一个又一个的人，会作出诸如“有手有脚就不能劳动吗”之类的评论。当然，我们也很少知道他们会在某个下午听了一首歌，这首歌让他如此悲哀，为没有边界的生死，为那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的孤独出了眼泪。更多时候，他们像只动物准时出现在他们惯于出现的地方。